杨凯的突然来访,让林圣洁多少有点意外。自从退休那天他送自己回家以来,师生关系这么多年了,他还是第一次登门。再说了,两人还不是一般的师生关系,在熟人眼里,他们是师徒俩,在他俩心里,却不是一般的亲近,称父子关系也不过分。毕竟当年林圣洁有恩于杨凯,杨凯就是在他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,从一个害羞和自卑的穷书生一路成长为如今方州中学的优秀教师。在林圣洁眼里,杨凯就是他的得意弟子,也是他的一个杰作,直到他前两年从县教育局退下来,他对杨凯还是很满意的。后来,他就再也没有杨凯的消息,至于他后来是否一直优秀下去,是否荣升官职,是否在教学上有新业绩,都一无所知。连他自己都有点纳闷,县城巴掌大的地方,两人咋就这么难见面。算下来,杨凯已经有两年零九个月没有来见他了。杨凯是带着媳妇翠玲一起来的。翠玲明显化了淡妆,粉红色嘴唇,光滑白皙的脸蛋,蓬松卷曲的乌发,都显示着年轻与靓丽。翠玲一进门,嘴角就挂着微笑,把手里提的水果盒和两瓶十年西凤酒放在沙发旁,声音像冬枣一样甜脆:“林老师身体还这么精神!早就想来看看您老了,只是杨凯整天忙得脱不开身,今天总算有空来了。”“哎呀,是杨凯和翠玲呀,快坐快坐,师娘给你们泡茶去。”沈金芳乐呵呵从厨房出来,腰里围着围裙,双手沾着面粉,放开宏亮的嗓子招呼着两位贵客,好像人家不是来看老头子,而是来看她。今年的气候有点异常,暑天阴雨较多,立秋后马上有了早晚,傍晚时候天气比较凉爽,林圣洁已经在白衬衣上套了件浅灰色薄背心,保持着一位老教师的学者风范。林圣洁摘下老花镜,另一只手向一侧捋捋花白的头发,清瘦的面庞透出一份亲切与温馨。他招呼两位年轻人坐下,顺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声音,荧屏上还显示着教育频道的一个访谈节目。杨凯给林圣洁打了声招呼,然后就保持沉默,听师母与翠玲在唠叨。师母看到他后,热情招呼他坐下喝茶,他礼貌性站起身来,对师母说:“阿姨,您别忙活了。”热茶端上后,沈金芳又忙忙碌碌走进厨房,顺便丢下一句话:“杨凯你们先坐,师母给你们包羊肉饺子。”“我也去。”翠玲丢下杨凯,跟着沈金芳去了厨房。客厅只剩下师生俩,缺了女人的欢笑声,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。杨凯先打破沉寂:“老师最近大作不断,收获很大啊!早就想和老师叙叙旧,就是没空,整天忙得晕头转向。今天忙里偷闲,过来和您谈点私事。”杨凯的话很谨慎,每一句好像都深思熟虑过的。林圣洁一听就知道他是无事不来,前面那些恭维话只是引子,最后一句才是关键。他注视了他一眼,笑眯眯说:“说吧,有啥事要帮忙?咱师生俩就不用兜圈子了。”“呵呵,知子莫如父,就知道我的心事瞒不住老师的,那就直说了。”杨凯渐渐放松下来,稍作迟疑,说,“我打算这学期办个校外学生作文培训班,现在啥都准备好了,就差您这个东风。所以还望老师多多赏脸,来做培训班的辅导老师。您放心,报酬优厚,绝不会亏待老师!”林圣洁一楞,说:“这事恐怕有点不合适吧!你是知道的,我已经十多年没上讲台了,这些年也一直没在教学岗位上,现在主要搞文学创作,这和教学是两码事。依我看,你的语文教学功底很不错,还是方州中学骨干教师,完全可以辅导好学生作文嘛!”杨凯已预料到林老师会说这话。很显然,林老师的婉言拒绝就表示对他办培训班的态度,没有直说,只是给了他面子而已。就因为害怕碰壁,他迟迟没有来找林老师,要不是这些天翠玲急乎乎催他,他还是不会来的。两人师徒这么多年,林老师的脾气与个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。林老师就不是那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人,他向来把名声看得很重。他苦笑一下,说:“也是,老师已是大作家了,让您教中小学生作文,是有点屈驾了。”然后又话锋一转:“不过——现在是市场经济,开办校外培训班也是很正常的事,我这还算是落伍者,人家许多老师明里暗里早就办了。我请您给学生上课,也只是想打开局面,现在不管干啥,竞争都很激烈,人家的作文辅导班都把师范大学的学生请来了,我只好借助您的大名了。”“我不是不帮你,咱们是啥关系?再说了,你都求上门来,老师还能无动于衷?”林圣洁站起身,给杨凯眼前的茶杯里续了点热茶,坐下后脸色一沉,继续说,“我只是想不通,你一个好好的优秀教师,咋就想到了挣那钱?你让校领导咋看你?那些学生家长本来就不容易,你开培训班不是再增加他们负担?你要是真心想提高学生作文水平,为啥不在课堂上好好教?”林圣洁的眼光很准,一下子就说到他的疼处。他也曾这样问过自己,难道非要走这条路?忍心丢掉自己奋斗多年才争取到的全市青年优秀教师的荣誉?甘愿冒着被群众举报、县纪检委查处、学校处理的风险?他不是没有想过,而且是经历了彻夜未眠的反复的思想斗争,才铤而走险的。他把这一切浓缩成一句话回答道:“为了生活和生存。”林圣洁用不解的目光询问杨凯,见他久久没说什么,就问:“怎么啦?生活不好吗?生存不下去了?该不是一心钻进了钱眼里?作为一名优秀教师,你就这样为人师表?”杨凯不敢正视林老师那双犀利的目光,它像两把利剑,直刺向他心里的病灶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为了钱,也为了所谓的脸面。为人师表说起来好听,没钱出去试试?他想起那次与同学会餐时自己的囧相。那是上个月师专母校百年大庆时的同学汇聚,一起吃饭喝酒的都是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、老校友,他们是从外地赶回来参加母校大庆的,八个人六个都是同班同学,另外两个是低一年级的校友,有公司老板,有处级干部,有房地产老板,最不行的都是个体暴发户,只有他一个还在教师岗位挣扎。不说人家的豪车与大款派头,单就在酒桌上讲的事都是见过大世面的,他几乎插不上嘴,即使说一两句也与人家不合拍,甚至格格不入。为了掩饰内心的屈卑和面情上的尴尬,他只能豁出命跟人家拼酒,可越是这样掩饰,越觉得人家的目光里透出一丝不屑。饭局结束,一桌子人争着买单,他腰包不硬,连话都不敢说,那一千多块钱的饭钱对人家来说就是小菜一碟,可对他来说可是全家一个月的零花钱。这次同学聚餐对杨凯打击很大,但只能藏在心里,肯定不能端出来说给老师听。他知道拗不过老师,只好退一步说:“老师真不想给学生辅导也能理解,学生也就不强您所难了,不过,如果老师能答应作我们培训班的名誉老师也好!”“名誉老师是什么意思?”林圣洁问。杨凯一笑,说:“就是不用上课,只挂个名!”“那不是骗人吗?不上课,算哪门子老师?你们年轻人真会玩花样。”林圣洁冷笑一下说。这时,厨房那边飘来一股肉香。翠玲端着一盘子下酒菜摆上饭桌,沈金芳两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韭菜羊肉饺子从厨房出来,边走边招呼:“凯子,快过来吃饺子,你爱吃的羊肉饺子!”送走杨凯小两口,林圣洁心里很沉重。他没想到,两年前还是全县教育系统优秀楷模的杨凯,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。他似乎意识到,杨凯受到了什么打击和挫折,精神才会这样滑坡,对金钱才会这样崇拜。可到底是什么打击和挫折,杨凯没有给自己说,自己也无从得知。说什么为了生活和生存,都是借口,比起他上学那阵,现在的他就够幸福的了。他真要那么认为,只能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。其实,林圣洁这一阵子心情蛮不错,要不是杨凯这次来打扰,他还会一直沉浸在文学创作丰收的喜悦中。自从今年三月那个长篇小说出版后,他就一下子在小小县城小有名气了,先是县委宣传部联合县文化旅游局举办了他的长篇小说《方州往事》出版发布会,然后市作协又专门为他举办了作品研讨会,还特邀了省市作协领导和知名作家给他的作品造声势。紧接着,县市电视台做了专题报道,在地方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之后,